離不開的陌生人:上海九旬老人為何把銀行卡密碼交給養(yǎng)老護理員?

一位90多歲的老人，把自己的銀行卡密碼和存款余額托付給了居家養(yǎng)老的護理員。她說，如果哪天我一覺睡過去了，請幫我轉(zhuǎn)達(dá)兒子和女兒。

護理員問，為啥不直接告訴他們。

老人說，我怕現(xiàn)在交代清楚了，他們要不養(yǎng)我了……

一個百歲老人，給自己預(yù)備了一套去世后穿戴的衣帽，卻只告訴了自己的護理員。

老人走后，子女亂作一團，直到打通護理員電話，才搞清楚老人的襪子在哪，鞋子在哪，最愛的是哪件褂子……

也許有人會說，這是什么不肖子孫，或者感慨，這是什么神仙護工。但拋開道德濾鏡，這就是發(fā)生在我們身邊真實而又普通的故事。

這里沒有狗血的家長里短，只是居大不易，老人、護理員兩個原本陌生的生命，在日久天長的陪伴里，托付了彼此一份難得的信任與尊重……
紅梅家來了小女兒

一大清早，劉紅香騎著電瓶車急急忙忙朝上海普陀區(qū)甘泉街道一棟老舊居民樓駛?cè)ァＲ晃挥伤疹櫫?0年的93歲老人紅梅（化名），就住在這里。

開了門，紅梅正端坐著準(zhǔn)備吃早餐。老人的女兒一看見劉紅香，趕忙把頭轉(zhuǎn)向老人：你小女兒來了，這下高興了哦。

作為甘泉街道的居家養(yǎng)老護理員，劉紅香一周上門服務(wù)四次，每次兩個小時，幫老人做做家務(wù)，擦擦身子。

老人會清楚記得劉紅香每一次上門的具體時間，晚到一會兒，便會揪心地打來電話，問路上是不是安全。以至于親生女兒也忍不住吃醋，調(diào)侃著媽媽和劉紅香，才更像一對母女。

同為居家養(yǎng)老護理員，滿玉麗日常服務(wù)甘泉街道6位高齡老人。其中一位獨居老人鄒菊芬，年近百歲。

第一次見面，滿玉麗就喚她奶奶。奶奶也很入戲，滿玉麗上門服務(wù)，鄒菊芬總要拉著她的手先說一會兒話，小滿小滿地叫著。沒吃早飯吧？去熱個點心吃。喝點水再干活兒呀。頗有些待孫女的親近感。

對于許多生活在大城市的老人來說，孤獨，是一種不得不適應(yīng)的情感狀態(tài)。紅梅有四個孩子，住在上海的東南西北四個角，每次來老人家里，總不免費些周章。

可即便不考慮路程問題，紅梅的大兒子已經(jīng)70多歲了，也到了要人照顧的年紀(jì)。女兒50有余，有個小孫子要帶。一周里，能抽半天來看看老母親已經(jīng)不易。

一個人待著實在悶了，紅梅偶爾會試探性地挽留劉紅香，晚上別走了，和我做個伴。但劉紅香婉拒后，老人也不會強求，彼此把握恰到好處的分寸感。

其實老人們也清楚地知道，護理員不是家人，不該要求太多。可同樣一件事，找護理員，比找子女更方便。偶爾子女回來搭把手，老人也忍不住抱怨：快別干活了，你沒誰誰誰（護理員的名字）做得好。畢竟一周見四次面的護理員，比起兩周都碰不上一面的子女，更知道老人要什么。

滿玉麗曾照顧過一位老人，因癌癥入院動了手術(shù)。出院之前，老人給滿玉麗打電話：你還來給我擦洗嗎？你能陪我到老嗎？你要是來，我就回家住；你不來，我直接去養(yǎng)老院住。

還有老人直白地說，我活一天，你就來陪我一天那位老人臨終前還躺在醫(yī)院的病床上叫著護理員的名字，非要見上最后一面。

在甘泉街道27名提供居家養(yǎng)老服務(wù)的護理員中，不止一位經(jīng)歷過老人的財產(chǎn)托付。她有幾張銀行卡，密碼是多少，里面有多少錢，都會告訴你。護理員刁人珍說，有些老人還會和護理員們商量，錢該怎么花，死后怎么分，甚至直接把身份證拿出來，請對方幫忙去存取現(xiàn)金。

相比血緣關(guān)系，日復(fù)一日隨叫隨到的照顧，同樣靠得住。
缺位與越位
從去年開始，紅梅的身體大不如從前。女兒幾次請母親跟自己回家住，紅梅都不肯。她對劉紅香說，我留在這兒，有你隔三岔五來陪我就行，不給孩子們添麻煩。

上了年紀(jì)的父母，常常會陷入一種小心翼翼的狀態(tài)。任何需求在提出之前，都免不了瞻前顧后。

滿玉麗有一名客戶，是個下肢癱瘓的阿姨。長時間臥床不起導(dǎo)致腿部發(fā)炎，高燒至39度。如果不是滿玉麗及時趕到，老人還遲遲不愿撥通三個兒子中，任何一位的電話。

刁人珍照顧的一名百歲老人，長期獨居。老人以往會給一大早前來服務(wù)的刁人珍留門，這天，刁人珍卻進不去了。

老人摔倒了，足足20多分鐘爬不起來，是刁人珍打電話叫來了老人的女兒、女婿。事后，老人并沒有要求子女想出防止出現(xiàn)類似危險的辦法。相反，她給了刁人珍一把房門鑰匙。

可能有人覺得，一個老人和一個護理員，能相處到這個份上，也不啻一段佳話有老人甚至自己預(yù)備了一套去世后穿戴的衣帽，卻只托付給自己的護理員。老人走后，子女打了護理員電話，才搞清楚老人生前的愛物放在哪里。

然而換個角度想想，當(dāng)護理員不得不越位時，是不是也意味著子女在某種程度上的缺位呢？ 劉紅香每周會去照顧一位性格特別的老人。這位老人喜歡把被子疊得無比整齊，面對許多生活瑣事也表現(xiàn)得有些偏執(zhí)。女兒實在忍不了時，便會嚷一句：你再作，我就去告訴小劉（劉紅香），讓她以后再也不管你了。劉紅香聽了，心里五味雜陳。

作為甘泉街道居家護理員的組織者，王瑞英偶爾會接到一些來自家屬的投訴和抱怨。

抱怨的內(nèi)容無外乎是老人一個人在家，為什么護理員不能每天上門照顧。王瑞英心直口快，每每這時都會回敬一句：先想想你在做什么。既然子女身在上海，就必須承擔(dān)子女應(yīng)盡的責(zé)任。

其實在老人心里，護理員再好，也遠(yuǎn)遠(yuǎn)替代不了子女。王瑞英說。老人們每周能有幾天時間享受兩小時的按摩、擦身等居家護理服務(wù)，往往都特別珍惜。可只要聽說當(dāng)天子孫要回來，他們寧可犧牲自己的兩小時，讓護理員去準(zhǔn)備一桌子飯菜。

而即便是把銀行卡密碼托付給護理員的那些老人，也不過是擔(dān)心萬一現(xiàn)在把錢交給子女，自己的晚年得不到善待。

不值一提的時間

過完年，劉紅香也54歲了。來上海近20年，一家人早已在此扎下根來。可劉紅香卻越來越放不下這份工作，放不下手里這些老人了。

劉紅香不上門的日子，紅梅便會給她打電話。其實也沒什么重要事，就問問人在哪，吃飯了沒有。劉紅香也經(jīng)常主動打過去，關(guān)照一下水、電、煤氣有沒有關(guān)好，身邊的常用藥品還夠不夠。

幾年前劉紅香出過一次車禍，造成了顱骨骨裂。車禍后劉紅香休息了大約8個月。從起初打定主意退休回家，到最后，還是被老人們一個接一個的電話，催回了工作崗位。

她一天不回來，老人就一直等著。期間有其他護理員接替她上門服務(wù)，老人雖然也很滿意，卻總忘不了小劉。王瑞英說。

許多老人會認(rèn)準(zhǔn)一個護理員，哪怕有一天不再需要她的服務(wù)了，遇上為難事，仍然會本能撥通對方的電話。

滿玉麗常陪著一個老太去醫(yī)保定點藥房拿藥，把老人接出來，再送回去，通常要花費一兩個小時。其實老人早不是滿玉麗的客戶了，但一想到老人獨自一人無所適從的樣子，她又心軟了。

居家養(yǎng)老護理員每周規(guī)定的工作時間是44小時，按時上門服務(wù)六七個老人。而實際操作中，花在老人身上的時間和精力根本不可測算。

一位潔癖老人要求滿玉麗擦地板。一遍不行兩遍，三遍，有時眼看服務(wù)時間過了，滿玉麗也不會急躁，更不會去爭辯，什么時候老人覺得開心了，我就停下來。

完成一次護理工作后，劉紅香常常坐下來陪老人聊一會兒天。有些故事老人講過無數(shù)遍，劉紅香就當(dāng)是頭一次聽。走之前還要問一句：有什么東西需要我明天帶來呢？

這豈不是給自己增加工作量？記者問。可幾位居家護理員卻相視一笑。大概是因為我們也老了。刁人珍說，她身邊但凡做得出色的職業(yè)護理員，年紀(jì)普遍在50歲左右。或許只有當(dāng)自己老了，才能真正理解老人，體諒老人。
不少老人依賴護理員，仰仗護理員，卻也著實愛護他們，把他們當(dāng)特殊的親人。

劉紅香老家在湖北孝感，去年新冠疫情暴發(fā)初期的重災(zāi)區(qū)。那段日子，上海許多小區(qū)封鎖著，老人和護理員見不到面。劉紅香卻不時接到老人們的電話問候：湖北老家還有誰在啊，父母還好吧，你不要回去哦，等等。

刁人珍的一位客戶前些日子住進了養(yǎng)老院，她不再需要刁人珍的居家護理服務(wù)了。可才分開半個月，老人便打來電話：孫女啊，你什么時候來看看我，我想死你了。兩人碰面后不多時，老人去世了。刁人珍說，萬幸自己去了，見上了最后一面。

甘泉街道是上海市中心老齡化程度較高的社區(qū)之一，護理員們每隔兩三年，都不免經(jīng)歷一次日常服務(wù)的客戶離世的傷感。

老人走了，很多子女會第一時間給我們打電話。我們就上門幫著料理一下，給老人再擦擦身子，換換衣服。滿玉麗說。

不害怕嗎？這遠(yuǎn)遠(yuǎn)超出你們的職責(zé)范圍。記者問。

我們都不怕，就和面對自己的爺爺奶奶一樣，畢竟相處了那么久，有感情啊。滿玉麗說。

話到一半，滿玉麗接了一通電話，聲音立刻變得輕柔。沒什么事兒，一個阿姨說下午想讓我陪著配藥。那就去唄，反正我有的是時間。